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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見面,郡主便如此說法,未免有些唐突輕浮。 (2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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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公主反倒更怕。寢宮入夜燈火通明,卻從不留一人守夜。

那時江儼常在寢宮外間與公主說話,他也是那時候開始,慢慢學會了說故事。大約是因他聲音低沈溫柔,比丫鬟們聽來更叫人安穩,公主便覺可靠,卻仍是不能闔眼,只有白日能小憩一會兒。如此晝夜顛倒,愈漸憔悴。

工部通曉風水的大人來看過,說小公主年幼體虛,這寢宮屋大人少,是為兇屋。長樂宮連寢宮的位置都先後變更了三回,寢宮越改越小,最後小到了五步見方。

堂堂真龍正氣,竟需要靠風水陣法來守,委實有些荒唐。

慢慢地,公主總算不再頻頻夢魘,卻養成了難以入睡的習慣。但凡瞧見丁點光影,聽見丁點響動,都會睡不安穩。又用起了純黑色的床帳,一絲光都透不過。

給公主守夜便成了長樂宮最苦的差事,值夜的丫鬟只能在外間的榻上窩一宿,要盡量少翻身少動作。起夜需得開門出去,更是一口水都不敢喝。還不能睡得太死,得防著公主夜裏醒了叫人。

紅素幾個大丫鬟都習慣不了,便只剩下一個江儼。只有他在外間守著,公主能睡得安穩,即便生了夢魘,聽著他的聲音也能再次入睡。

可以往,江儼因自己的身份,從來沒進過內屋。離她最近的距離,也不過是坐在外屋,隔著一扇紅木四君子屏風,與她說話。

頭一回知道,公主生了夢魘的時候,是這樣的。

多數人夢到嚇人的魑魅魍魎時,往往會驚聲坐起,從那夢中醒過來。

可公主卻不,像是在那夢中都有意識一般,逼著自己要把那夢看清,齒間緊咬著下唇,兩鬢汗濕一片,死死攥著身下錦緞,手指絞緊在錦緞中,一片指甲被她生生折斷,微紅的血跡從指縫間慢慢滲了出來。

江儼呼吸一滯,忙抓住她的手,輕拍她面頰喚道:“公主!醒醒!”

承熹霍然睜眼,從那夢魘中醒過來。冷不防面前有人,驟然神情驚惶,竟嚇得翻身滾到了床內側,哽咽著叫出聲來。

江儼忙上前把人抱了個滿懷,低聲道:“公主莫怕,是我。”

待看清了面前的人是江儼,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氣,原先僵著的身子慢慢放松下來。又喘了一會兒平覆了呼吸,才慢慢恢覆如常,滿臉的驚惶慢慢褪下,臉上總算有了些血色。

“什麽時辰了?”

江儼抿抿唇:“方過醜時。”這時候人睡得輕,是最容易入夢的時候。

承熹久久無語,許久方穩住心神,慢慢地縮回身子,離他遠了一些,輕聲問:“你怎麽不睡?”

江儼避重就輕道:“方才聽出公主呼吸不順,才知你生了夢魘。”

他見公主點點頭,翻了個身,朝向裏側,錦被下的身子慢慢地蜷成了一團,低聲喃喃:“你睡吧,無事……”

她從來睡姿服帖,江儼頭一回見她這般不規矩的睡姿,一時心疼得要命。點起燭燈,赤足下了地,沒幾息功夫取來一把小剪,握著公主的手把她劈斷的指甲剪好,又細細磨得圓潤。

怕她又生了夢魘弄傷自己,把十指上留長的指甲都剪去了。

指縫間的丁點血跡用濕帕擦去,又挑了一點藥膏,小心塗好,這才輕手輕腳重新躺回床上,將她連人帶被都抱在懷裏。

公主背對著他,似長長舒了口氣。沒回身看他,只輕輕磨蹭了下他的手背,微涼的掌心附在江儼的手背上,十分輕的力道,輕飄如無物。

江儼反手握緊她的手,輕聲道:“殿下安心睡吧,屬下守在這裏。”

一霎間,承熹眼角泛了紅,慢慢轉了身,終於面朝著他,從來自己一人忍著,這卻是一個敞開心扉的姿勢。她雙唇囁嚅,也不哭出聲,就靠在他頸窩安安靜靜掉眼淚,冷冰冰的雙足貼在江儼腿上,整個人都要縮到他懷裏去了。

江儼什麽也不問,見她眼角清淚流入鬢間,他以唇把她的熱淚盡數吻盡。承熹呼吸一滯,低低哽咽出聲。

旁人哄她,哪個不是“公主莫要傷心,莫要難過。”江儼卻不是,公主想哭便任她哭,懷中滿滿都是內斂的溫柔。

即便江儼在公主身邊呆了這許多年,卻也從不知她夢裏究竟夢到了什麽嚇人的,只知道公主多年來的夢魘都是同一個夢。江儼不知道她在難過什麽,更不知該如何安慰她。

想了想,口中開始輕哼一支小曲。

他嘴笨,聲線也硬朗,唱不出好聽的曲,便哼給她聽,調子卻拿捏得極準。承熹方聽了兩句,便知這是江儼哼了多年的一支曲子。

這是江儼從鐘鼓司學來的,已經聽他哼了許多年,承熹以前不知這是什麽曲子。也問過,江儼只說那是一支簫曲。

後來她在宮外才偶然得知,這曲子改自邶風。她印象最深刻的調子,原來詞意是死生契闊,與子成說。執子之手,與子偕老。

待他哼完一遍,將要開始第二遍的時候,公主卻輕聲喚他:“江儼。”江儼忙應聲,聽公主靜靜說:“今日,父皇病了,是心疾。”

聽到這“心疾”二字,江儼心中一緊,他知公主便是心疾,修身養性、針灸藥膳,這般悉心養了這許多年也沒養好,至今仍不得受驚,不然便有心悸氣喘之兆。

如今,陛下卻也是這病。

承熹大約是知道他想什麽,搖搖頭,“他病得比我更重。”

這心疾在民間是稀罕病,也是富貴病,常有胸痹氣喘之兆,江儼是入宮後跟上公主,才慢慢知道這許多。

陛下犯了心疾的消息還沒在宮裏傳開。江儼心知自己身份低微,過問陛下病情不合適,只好含糊地問:“如何?”

“太醫說是厥心痛……我與他說話的時候,他心口疼得喘息都艱難,臉色青白得嚇人,卻仍是緊緊握著我的手,一個勁兒地喊母後的名字。”

“我嚇怕了……以為他已神志不清至認不得人的地步。待太醫施過針,他清醒了一些,我才聽清他說話,他與我說‘承熹,把你母後喊來’。”

公主在他懷中抖成一團,抖得江儼的心都隨了她一起顫,只能抱她更緊一些。

“直到母後來了,他心口那疼才緩了些。”

“太醫說,日後只要靜心寧神,別受氣,便不會犯病……可他竟下旨,要承昭代為監國……我怕他就那樣,再也醒不過來。”

她貼在江儼頸窩裏,血液潺潺流動的細微聲音一點點變快,江儼知她心悸又犯,便輕輕揉著她心口給她順氣。

“我竟是今日才知,前年父皇就病過一場了。”公主怔怔落淚,語聲茫然:“那時我仍在公主府,每月回宮四五回,每回瞧見父皇,他都是精神抖擻的模樣,竟是一點病容都沒有。”

那時她是外嫁的女兒,宮裏的事若想瞞她,簡直輕而易舉。即便是今日父皇生病,若光是染了風寒,那消息也定傳不出養心殿。

今日她能知曉,還是因為父皇傍晚時分犯了厥心痛,下旨由承昭代為監國,這病已經瞞不住了,她這才知道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☆、文景六年(上)

承熹眼中盈滿淚光,兀自想了一會兒,囁嚅著唇輕聲說:“江儼,我大約是對他不好的。”

江儼靜靜聽她說話。

“住在宮外的幾年,每月我都要回宮好幾回,卻從不主動去尋他,都是父皇來看我……母後但凡有個頭痛腦熱,氣色是好還是差,我一眼便能瞧得出來……可他生了如此重病,我卻至今才知。”

“有時我留在坤寧宮用膳,他給我夾的菜都是我喜歡吃的,他連皓兒愛吃什麽,忌口什麽,都清清楚楚。我卻不知他喜歡吃什麽……連同桌用膳時,都不愛與他多說一句話。”

“他連我書房中什麽書翻得最多,什麽書不愛看都知曉。”

江儼頸間全是她的淚,濕漉一片,似流到他心裏去。“我對旁人都那麽好,寬待豁達……卻獨獨對他一人苛刻……”

“……我怕他,也怨他……”

“我生皓兒的當日,父皇從朝會上趕了來,他連龍袍都沒顧上換。”似想到了當日情形,公主揚唇扯出一個笑,眼中的淚卻越流越多,“那時他在外間,最先問的便是我是否平安……他抱著皓兒大笑的聲音,我半夢半醒間都能聽得到。”

“今日,竟見他鬢角都白了……他已經如今蒼老了。”

想到今日父皇捂著心口疼得臉色青白的模樣,承熹心頭湧上一陣遽疼,“我以往從不去想,此時,方知自己不孝……他前年已染上心疾,我竟此時才知道。”

江儼不知該如何答,他入宮多年,極少見公主與陛下親近。

即便像他這般每月只回一兩回家的,與爹娘的情分也分毫未減,公主與陛下的父女情卻極為冷淡。

江儼剛入宮的那幾年,公主尚年幼,他卻已經明白許多事了。那時他還擔心公主這般疏遠陛下,會惹陛下不喜,有時也會委婉地叫公主親近陛下。

漸漸地,江儼才發現自己是杞人憂天。即便公主對陛下如此疏離,長樂宮的賞賜從沒少過,長樂宮的左側殿,全是公主的私庫,裏面珍奇寶物數不勝數。瓊州供的南珠,嶺南貢的沈香,大食獻上的薔薇水,洋人造的自鳴鐘……樣樣價值千金,都如流水一般送入長樂宮。

為顯其珍貴,諸藩常常獻禮時只獻一份,陛下自己都沒留,最先緊著公主。

公主有的用,有的不用,也沒什麽喜惡。陛下賞了,她就收下。能瞧上眼的,她就用;不喜歡的,便收入庫房之中,再不看一眼。

父女情分疏淡至此,想來還是與她多年的夢魘有關系。可公主已經許多年不再做那個夢,如今怎的又想起來了?

江儼心下暗忖,遲疑片刻,終是問出了口:“公主方才夢到了什麽?”

她不想說的,江儼從來不問。不光是體貼,也是因為顧及身份。

只是如今兩人已親密至此,比從前更近許多步,江儼心覺自己有了開口的資格。

承熹怔怔看著他,眸底的驚惶一點點滲出。

當今皇後娘娘出身富貴,年十六被先帝賜婚今上,次年帝後大婚,改年號文景。文景六年其父仙去,追封林國公。

皇後穩居後位已有二十餘年,宮中也十多年未曾選秀,自承昭太子後再無妃嬪有孕。縱朝中禦史多次諫言陛下應擴充後宮,文宣帝也置之不理,帝後恩愛一如往昔。

如今皇後的嫡親兄長——林國舅在戶部尚書的位子上做了多年,清正廉潔有口皆碑,林家在這京中也是數一數二的門庭。

承昭太子自出生當日便被冊封儲君,如今朝中新臣擁立,儲君風儀初顯。

林家一朝三代花團錦繡,照這般勢頭,起碼往後兩代,鐘鳴鼎食是不愁的。

而滿門榮寵的背後,卻有一件十八年前的舊事,至今仍有不少老臣記得。

十八年前,正是文景六年,時值金秋。朝中四位禦史聯名上書——時任兵部尚書的林國丈與裕親王舊部行跡過密,與廢太子餘孽亦有來往。

聖上初時不信這話。未過兩日卻由兵部一位五品郎中上奏天聽,言明由林國丈所管的京城兵馬布防輿圖三月前便已丟失,其罪涉嫌謀反。

中宮亂政,結黨營私,群臣嘩然。

朝中幾位老臣以死相諫,太學院半數學生伏闕上書,加上那時的老太後死死相逼,文宣帝縱然心中不忍,卻也只能下令都察院、大理寺徹查此案,林家共一百二十七人下獄。著令中宮退居別宮,供帳、服用、廩給之類一切用度清減。

當時文宣帝出於私心,並未三堂會審,原先負責徹查此案的都察院、大理寺,中途卻被帝王親衛接過了手中案子。

未待查明真相,林國丈便在獄中自盡了,沒熬過那個年。

次年二月林國丈身後平反,追封林國公。文宣帝以罪己詔反省自檢,昭告天下林國公克己奉公赤膽忠心,林家謀逆一案實為妄談,甚至連上書的四位禦史都被他訓斥一通,貶官罰俸,此事便被輕巧揭過。

林國丈一世英名身正為範,臨到老卻因不堪其辱於獄中自戕,以證清白,實在惹人唏噓。

只是林國丈這獄中自盡,到底是因為不堪其辱?還是畏罪自盡?至今也沒個定論。

朝中大臣心有不甘,卻也只能忍下。陛下明擺著要護著林家,他們再不甘也無法。

而在那個冬天,內宮比前朝更冷。

那時皇後退居別宮,名為靜思己過,實為幽禁。林家謀逆的嫌疑尚未洗脫,她被幽禁宮中,形同廢後,連帶著小公主也被陛下疏遠。

皇後身邊的親近之人都被叫去問話,這一問話便再沒回來過,不知被調到何處去了。新來的宮人都是內務府最近調|教出來的,盡是些踩高捧低的小人,瞧見皇後母家倒了,雖還頂著個中宮之主的名頭,卻已形同廢後,誰還把她們當回事?

如今林家都已經這般光景,堂堂中宮之主被幽禁別宮,一切用度清減,甚至比不得小小貴人,成了整個宮裏最大的笑話。

皇後那時時常食欲不振,接連好幾回孕吐之後,才知自己已有身孕。懷孕已有四月,她的肚子初顯,她等著文宣帝來見她。卻在那時才知宮人裏頭還有老太後身邊的人,太後竟買通了宮人,未曾給她通傳。

老太後的兒子正是廢太子,被先帝生生逼死。文宣帝即位後,她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,心中恨意可想而知。如今隨口一句吩咐,便能讓宮人踩皇後一腳,自然是極開懷的。

每每宮人去給文宣帝回話,都說得是照顧娘娘如何妥帖,私下裏竟連中宮有孕的大事都敢瞞而不報。

冬日裏的炭火都不夠用,衣裳棉被份例一點不少,卻盡是些偷工減料的。她那麽小的承熹躺在床上,受寒發熱竟只能靠自己熬過去,縮在她懷裏,氣息微弱地喊她:“母後……母後我難受……”

皇後用盡各種辦法,砸碎了自己寢宮中的所有價值千金的瓷瓶玉器,甚至縱火燒了偏殿,總算繞過這些面目可憎的宮人,傳到了文宣帝的耳中。

但文宣帝聽聞皇後及小公主未受傷後,在宮門前遠遠眺了一眼,也沒入內。那時林家謀逆的嫌疑未曾洗脫,文宣帝自知自己心軟,也不敢見她。

念在林國丈是皇後父親的份上,文宣帝吩咐下去禁用私刑,只下令抄家徹查。可禦史言之鑿鑿的罪證,自然不是空穴來風。林家抄家之時,確實在書房之中發現了林國丈與裕親王及廢太子餘孽的來往書信。

想到林國丈早先便把嫡長女嫁給了裕親王,便是站了位,而皇後卻是先帝臨終前賜婚於他的。

文宣帝念及此處,心中更寒:他敬她重她,也愛她護她,可她身為林家女兒,怎麽可能對父親的野心半點不知?

她竟瞞著他,眼睜睜看著他帝業不穩……夫妻同床共枕六年,在她心中,卻也比不上她的母家……

文宣帝把皇後身邊的親近宮人都調到了別處,只是不想叫她與林家報信,不許她再牽涉進林家一案中。即便她叫他如此心寒,只要她未參與此事,仍能保她一命。

他生來即為皇子,即便幼時不受先帝所喜,即便被幾個兄長看輕,即便生母身份低微,卻也把他護得好好的,從不知後宮險惡。

文宣帝做夢都沒想到,新調來的宮人,楞是把這座宮殿圍成了死城。克扣例銀,竟連皇後有孕的消息都能瞞而不報。

眼睜睜看著承熹生病,小小一場風寒竟熬了半月才好透,皇後心如刀絞。承熹打小身子就不好,如今更瘦了一圈。

林家涉嫌謀逆,滿門下獄,父親於獄中自盡之時,她曾以為是這是此生最最絕望的時候。

兩個月前她還有骨氣說出“此生恩斷義絕”的話,如今卻連跪在他膝下求他的機會都沒有,連請來太醫給承熹診治的能耐都沒有。

此時方知心如刀絞,寸寸成灰,這般滋味是如何。

叫皇後下定主意的卻是那回,承熹不知怎的生了夢魘,半夜跑來尋她,從偏殿到寢宮短短幾步路還跌了一跤,白嫩的掌心被細小的石子磨出幾條細細血絲,縮在她懷裏瑟瑟發抖。

“母後,以後我與你一起睡,好不好?”小承熹聲音軟軟糯糯的,眸中卻有驚恐之色。

皇後以為她是做了噩夢,以往承熹也偶爾會夢到太學院的女太傅訓斥了她,或者夢到被養的鸚鵡啄了一口,常常都會做這樣的噩夢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簡單來說,就是皇後以為自己爹是忠臣,是被文宣帝逼死的。然而她爹因為更早以前做過的一件錯事,確實與裕親王和廢太子餘孽有來往。

文宣帝念在夫妻情分,把林家涉嫌謀逆的罪證銷毀了,親自給林國丈平反。

而老太後還有一群踩高捧低的宮人,使皇後和承熹過得很慘。

大概要講兩三章的樣子,明天風格稍有一點點致郁。

☆、文景六年(下)

皇後心中好笑,把她抱進裏側躺好,承熹後頸之上冷汗涔涔,倒把皇後驚住了,竟連後背都汗濕一片。她方想要起身拿一套幹凈衣服給她換上,卻被承熹死死抓著手不讓她走。

皇後覺她神情不對,忙問:“做了什麽夢,怕成了這個樣子?”

承熹湊在她耳邊,抱著她脖頸小聲說:“前幾天,我起夜時發現窗邊有個人影……是個老嬤嬤。她就站在小窗邊看著我……她聽到我說話,就跑走了。”

“這幾天,每晚都有老嬤嬤進屋子,站在床帳外,一直盯著我看……一會兒進來一會兒出去,一會兒關門一會兒開門……她還熄滅燭燈,站在我床邊說話。”

承熹小臉慘白,在她懷中瑟瑟發抖。皇後聞言心中遽痛,那些嬤嬤都是老太後身邊的人,因在太後身邊不得臉,只能被打發到此處,自然心有不甘。

她們沒別的本事,每日超過十個時辰近身監視,時不時冷嘲熱諷兩句,皇後也不在意。後來監視的人撤走了,皇後心中無波無瀾,她竟是此時才知,她們竟跑去嚇承熹。

“她說什麽?”

“聽不清……一直說一直說……從天黑說到天亮……”承熹忽然盯著一處,神情驟變驚惶,指著皇後身後一處驚叫出聲:“就在那裏!就在那裏!”驚聲尖叫的聲音如閃電一般劃破夜幕,一個勁兒往皇後懷裏鉆。

皇後驀地回頭,那處空空蕩蕩,哪裏有人?寢屋的門窗都是緊閉的,又如何能進來人?

看著承熹這般歇斯底裏的模樣,皇後心下越沈,承熹大約是被她們嚇怕了,竟生出了癔癥。

哄了半個時辰,總算把承熹哄睡著了。皇後卻一夜未闔眼,恐慌感從她四肢百骸滲出,原先那些老嬤嬤是站在窗邊監視的,如今竟敢進屋嚇承熹。若是膽子更大一些,或有一天,她們母女的命都得交待在她們手裏。

她腹中孩兒已有五月,若再不拼一把,興許要在這冷宮之中呆到死了。

那日小承熹午睡醒來,卻不見母後。摸遍宮裏的幾間屋子,總算找著了人。

母後神色安詳地躺在軟榻上,淺色的被褥之上全是鮮紅一片,血從她腕子上滲出。承熹抖著手摸上去,她身體的溫度已經慢慢冰冷。

承熹張開嘴想喊人,啟唇卻仿佛失了聲一般,只能發出“啊……啊……”的嘶聲。

宮人聞聲而來,看到此情此景傻楞楞站著不敢上前,失神退了兩步這才驚聲尖叫:“快去告訴魏總管!”

“快去請太醫呀!”

如此大事,她們總算沒膽再瞞,正如皇後所料。

“承熹?”皇後坐起身,把她摟在懷中,只看著自己,不讓她去看那刺目的鮮紅,她雖神智都不甚清醒了,卻仍笑得清淺,聲音溫暖如冬日裏的暖陽:“承熹怎麽醒得這般早?今日沒有睡午覺麽?”

承熹只怔怔地流眼淚,她年紀尚小,還不明白這是怎麽了,抱著皇後的脖頸不松手,抽噎答道:“睡了,又醒了。”

皇後心中一嘆,小孩覺多,平日她一覺要睡到酉時,她便是算好了時辰才這般的,誰曾想承熹竟然醒了?

到底是母子連心。

鮮血的鐵銹味溢滿鼻間,承熹哆嗦了一會兒,軟軟糯糯問:“母後,你……怎麽了?”

皇後拿一條巾帕纏在手腕傷口上,“承熹放心,母後沒事。”見她楞怔的模樣,皇後在她額上淺淺吻了一記:“承熹很快就要見到父皇了。”

“見到父皇的時候,承熹,你得哭。”

小承熹不明白,“像平日那樣哭嗎?”

皇後避過她碎光粼粼的眸子,不著痕跡地抹去眼角濕意,“對,要哭出聲來。只是別耍小性子,別惹你父皇生氣,知道嗎?”

承熹咬著下唇點點頭,才在這裏住了幾個月,她都快要忘了父皇長什麽樣子了。

皇後心中苦笑,與他同床共枕六年,到底是知曉他性子的。此時拿著他心軟的脈門,叫承熹去求他,叫他看在血緣親情的份上,給承熹和她腹中孩兒留一線生機。除此之外,她不知還能如何。

眼前暈黑,連承熹都只剩一片虛影在眼前晃啊晃。她微微一笑,握緊了女兒粉嫩的小手,聲音低不可聞:“承熹,母後困了,要睡一會兒。父皇很快就會來的……承熹別怕……”

此時文宣帝正在禦書房議事,朝中多位三朝元老並太學院半數學生,聯名上書林家結黨營私作奸犯科,應滿門抄斬以絕後患。又說皇後其身不正,疏於管教,不堪正位,應廢黜中宮。

這三月來已有兩位禦史一頭撞在了太和殿的金柱上。文宣帝震怒,一邊要面對他們的死諫,一邊還要理清自己的心,只覺焦頭爛額。

聽到了口信的老魏公公知道茲事體大,哪怕陛下此時仍在與重臣議事也顧不上了,跌跌撞撞似連前路都顧不上看了,踉蹌行來還被書房高高的門檻絆了一跤,連滾帶爬地湊到了文宣帝身前。

文宣帝不明所以,只見老魏公公哆嗦著嘴唇附至耳邊,從嗓子眼裏擠出一句——“中宮那一位……自盡了……”

文宣帝記不清自己是怎麽趕到坤寧宮的了。

他也不明白,明明她還是這母儀天下的中宮之主,怎麽在老魏公公口中,卻已經變成——中宮那一位了。

踉踉蹌蹌地朝著坤寧宮跑去,擡著龍輿的大力太監們跟在後面追,連聲喊著:“陛下,您慢點喲……”

太醫院正當值的所有太醫都趕來了,戰戰兢兢地跪在寢宮門外,他們叩頭請安的聲音文宣帝都聽不到,整個宮殿都死寂一片。

他想問,啟唇才知自己一時失語,竟發不出聲來。瞧見太醫個個神色沈痛不已,文宣帝眼前一黑,推開了眾人的攙扶,朝著內殿慢慢走去。

太醫院院正帶著幾位老太醫跪在內殿,玄色床帳已被掀起,隔著薄薄一層輕紗,裏頭的醫女也圍了一圈跪在床邊,低著頭垂淚漣漣。

她闔著眼躺在床上,呼吸低弱,胸口微微起伏著。文宣帝踉蹌著湊上前去撲在她床前,手指哆嗦著探在她鼻尖,感受到指尖的些微熱氣,一時差點哭出聲來。

她唇瓣如雪,臉色也慘白得嚇人,已經睡熟了。左手上裹了一層又一層的紗布,隱隱滲出一點血跡。那被紗布裹了一層層的手腕子纖細柔弱,文宣帝都快要忘了,她曾經略顯豐腴的模樣了。

他雙唇幾次開合,張嘴只覺艱澀,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字問他們:“皇後……怎麽樣了?”

老院正略略擡眼瞧了一眼,斟酌著答:“娘娘虧了氣血,然並無性命之憂。”話落伏低身子:“只是,娘娘腹中孩兒,怕是不好保。”

文宣帝心神遽震,一時之間大悲大喜,眼前昏黑一片,喉中也滿是腥甜血氣,聽到身後醫女哽咽的聲音,怒聲斥道:“哭什麽哭!不準哭!”

漣漣垂淚的醫女都趕緊噎了聲,再不敢作聲。

他從小寵著的女兒穿著大得不像話的衣裳,縮在床腳蜷成一團,眸光警惕地看著他,白嫩的小臉皴了,不知多久沒塗過鮮牛乳。臉上的笑像是硬生生擠出來的,難看極了,眼淚卻撲簌簌地掉。

文宣帝喉頭硬哽兩下,上前把她抱入懷中,只覺懷中的小人輕若無物,在他懷中抖成一團。明明怕得厲害還不敢掙紮,更不敢大聲尖叫,像只小奶貓兒一般,只敢小聲嗚咽著,有氣無力地喚:“母後……母後……”

文宣帝聽著,只覺心都要碎了。

承熹出生時早產了快一月,哭聲細弱,還許久不睜眼。那時他心急如焚,連上朝都顧不上了,每天數著時辰,承熹足足六天又七個時辰才睜開眼,比別人的孩子都慢。

便是那時,也比不上此時虛弱。

大約是怕他怕得厲害,承熹小力地掙紮著,文宣帝不敢再抱,只好放下她,看著她縮進被子裏,連同頭腳都縮進去。

一口腥血湧上喉間,慢慢滲出嘴角,文宣帝怕嚇到她,用手緊緊捂著嘴,憋著聲嗆咳了半天,輕手輕腳地退出屋子。

出了門又走了兩步,不會被內屋的人聽到了,當下一腳朝老魏公公踢過去,怒道:“這宮中的太醫呢?朕不是特意吩咐了要兩位太醫住在這宮中給公主調理嗎?”

老魏公公沒敢給自己求情,只顫聲道:“下人剛剛來報,東面的水井裏頭撈出來兩句腐爛屍身,正是兩位太醫。於三月前暴斃宮中,被沈了水井,此事無一人上報。”

文宣帝腳下打了個晃,面色青白一片,看著跪了滿院的嬤嬤宮女並總管太監,目光陰鶩,眼中血絲似要撐破瞳仁似的,嘴唇哆嗦道:“這等刁奴……都給朕拖出去斬了……一個都別留下……”

老魏公公顫顫巍巍應道:“奴才領旨。”

兄長端著父親的骨灰盒,領著京城的林家人進宮叩謝天恩。

這便是帝王雷霆雨露,皆是君恩。

她與兄長相見,縱心中有千言萬語都盡數成了無言。請旨出宮去祭拜過父親,心裏忽然空落落的。

從前坤寧宮的宮人都回來了,也沒受什麽大罪,人人臉上都是死裏逃生的慶幸。丫鬟給她加了一條披風,勸道:“娘娘,您大病初病初愈,又懷有龍種,可得穿厚實些,這天兒可真冷。”

落日時分晚霞熠熠生輝,卻照不亮冬日的陰翳。

她眸中似有淚光一閃而

作者有話要說: 她眸中似有淚光一閃而過,輕輕地嘆了一聲,忍不住縮了縮肩,雙手攏在袖中,眸中嘲諷之色愈深,這套了皮袋的手爐還是前幾日剛剛添上的。

“是啊,真冷……”

那之後的兩年,承熹夜裏瞧見人影都害怕,窗子外頭不能有樹;床帳要用純黑的;想要起夜都不敢,有人陪著也不行,定要忍到天亮;不能看到老嬤嬤,宮人全換成了清一水的漂亮丫鬟。

皇後常與她同睡,反倒把她慣得愈發嬌了,九歲的孩子仍與母親同床,她離開一會兒都不行,如何能真正長得大?

只好狠下心來,精心修繕了長樂宮,叫承熹搬去那處住。

以前文宣帝愛喝清酒,閑來無事便小酌兩口。那之後卻換成了另外一種,聞著有股子黃酒的味道,氣味十分古怪。

皇後心中生疑,私底下叫太醫驗了驗杯中餘酒,方知裏頭摻了別的東西。此乃絕子酒,接連喝上兩月,便再無子嗣的可能。

她心中遽震,卻只作不知,聽他信誓旦旦地說:“合姝,朕此生再不負你。”

她知道,這是一個帝王能給出的最重的承諾。如果她腹中所懷是個女兒……他連後路都沒給自己留。

皇後眸光微閃,靠在他懷中,輕輕笑了,笑意卻未染上眼底。

他是這樣一個狠心的夫君,這樣一個不稱職的父親,又是這樣一個糊塗的帝王。

可是又能如何呢?還不是得跟他把日子過下去?守著一雙兒女,為母家謀條出路。

此後該盼什麽,該求什麽,她要走的路都定好了。

只盼今後榮寵六宮,將承昭帶上高位,再不被人逼至如此絕路。

作者有話說:

啊,寫得好累,大概你們看得也很累……然而又不能不寫,因為關系到承熹性格的成因。所以把原定三五章的內容縮到兩章了。

接下來是六七章左右的過渡,然後轉換新場景!

要趕緊去上課了,防盜章中午回來放。

☆、養病(捉蟲)

養心殿本是帝王讀書理政寢居之所,只是這些年帝後恩愛,文宣帝每每宿在坤寧宮,白日到太和殿上朝,午後到禦書房議事,養心殿幾乎成了閑置。

東暖閣中,地上的金磚亮得能映出人影,沒有一絲灰塵氣。可多年空置,平日除了灑掃宮人再無人來,總覺得少了些人氣。

皇後靜靜坐著,不由思緒跑遠。

她還記得這地方,那時她年僅十六,猝不及防地被人領進了宮。領她入宮的嬤嬤問了許多叫人臉熱的問題,任哪個姑娘聽了這般唐突的問題都會心中著惱,她卻不能顯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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